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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村的夜晚,比城里黑。
城里,只有光照不到的角落,才是黑的。这样的角落已经不多,人们试图用各种灯光,将整个城市点亮。也许他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,阳光照亮的白天已经不够用了,他们就将夜晚点亮,亮如白昼,以便继续他们的工作。乡下不一样,你难以在漆黑的夜晚侍弄庄稼,锄草的锄头,可能伤了庄稼。到了晚上,他们就上床睡觉,在黑暗中聊聊农事,也可能是家长里短,聊到瞌睡虫跟夜色一样钻进他们的身体,他们就躺下,入睡。说睡就睡着了。
村庄也跟着入睡了。乡下人没有开灯睡觉的习惯,他们也从不惧怕黑暗,就连村庄里为数不多的几盏太阳能路灯,到了晚上十点,也准时关闭。在黑暗中,人睡得踏实,家畜也喜欢在黑暗中睡觉,如果亮着灯,负责打鸣的公鸡,恐怕整夜都睡不好觉,它会一次次以为天亮了,而自己却忘了打鸣,这会让一只公鸡惭愧到失眠。如果你在黑暗中听到了狗叫,不是它听到了什么动静,就是它看到了什么来历不明的光亮,黑夜里的光亮和声音一样,都让一条土狗警觉。
但乡村的夜晚,也是有光的。
每个月,总有那么十来天的夜晚,是有月光的。有时候,天还没黑,月亮就挂在半空了,它从太阳那儿借来一点光,照亮乡村的夜晚。也有时候,月亮到了后半夜,才悄悄地从云层后面钻出来,将它银白色的光,洒满沉睡中的乡村。这样的月光,还特别喜欢从窗户潜进农屋中,偷听农夫的鼾声,睡不着的月亮,在农夫的鼾声中有了睡意,它蹑手蹑脚,一寸寸地往边上的黑暗慢慢靠近,它也知道,是自己的光,使自己睡不着呢,就像那些在月光下思乡的人一样。
星星是乡村夜晚,最亮的光。城里的人,已经看不到星星了,它们的灯光,让星星失了色,失望的星星,全跑到了乡下,只挂在乡下人的头顶,你在乡下的任何一个地方,抬头就能看到它们。越黑的夜晚,天上的星星就越亮。如果是夏天,农人和他们的孩子,并不急于回屋睡觉,他们躺在院子里的竹凉床上,数天上的星星,就像数着地里的庄稼。还没有一个人能数得清地里的麦粒,也没有一个人能数得清天上的星星。有什么关系,收割时,麻袋能数得清今年的收成,就像做梦的孩子,他能数得清星星一样。
说到庄稼,它们也是有光的呢。一个路过的外乡人,他在夜晚看到的庄稼地,是黑魆魆一大片,风清点叶片时发出的簌簌的声音,甚至会令他心生恐惧。但庄稼地的主人,不会害怕自己的庄稼,也不会惧怕躲藏在庄稼地里的黑暗,他能看得见自己庄稼的光。西瓜是有光的,它圆圆的脑袋,像他儿子的小脑门一样,总是闪闪发亮,惹他怜爱;麦芒也是有光的,他在夜晚可能看不清麦粒,但能看见一根根麦芒,藏纳了太阳的光,它向上,如针,刺穿夜色;如果他是趁着夜晚的清凉,给水稻田灌水,水流进稻田,泛着粼光,即使再黑的夜晚,他也必能看得清那些谦逊的稻谷,因为水的滋润,以及他的照顾,而低垂下的稻穗,这是一道道金色的光,微弱,却能照亮黑夜中的乡村大地。农人知道,所有的庄稼,都在白天吸纳了足够的阳光,它们才能在夜晚,也能散发出自己的光呢。
晚上还在村里溜达,不肯回家的狗,它的眼睛是一道光;安静的池塘里,一尾鱼忽然跳出水面,水泛起涟漪,波光粼粼,水里有光;村口的老槐树,在月光下,爆出了一树的白花,它的香气,是黑夜也遮不住的白光;谁家的屋里还亮着灯,也许是农人挑灯苦读的孩子,也许是要去城里卖菜或打工而早起的人,如豆的灯光,从窗户或门缝钻出来,照亮屋前的小路。(孙道荣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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